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且说老贼庞吉正在先月楼与二妾欢语,只见小童手持着一个手本,上得楼来,递与丫鬟,口中说道:「这是咱们本府十二位先生特与太师爷祝寿,并且求见,要亲身觌面行礼,还有寿礼面呈。」丫鬟接来,呈与庞吉。庞吉看了,便道:「既是本府先生前来,不得不见。」对着二妾道:「你二人只好下楼回避。」丫鬟便告诉小童先下楼去,叫先生们躲避躲避,让二位姨奶奶走后再进来。这里姹紫嫣红立起身来,向庞吉道:「倘若你老人家不去,我们是要狠狠的咒得你老人家心神也是不定的。」老贼听了,哈哈大笑。二妾又叮嘱一回水晶楼之约,庞贼满口应承,必要去的。看着二妾下楼去远,方叫小童去请师爷们,自己也不出迎,在太师椅上端然而坐。

不多时,只见小童引路来至楼下,打起帘栊,众位先生衣冠齐楚,鞠躬而入,外面随进多少仆从虞候。庞吉慢慢立起身来,执手道:「众位先生光降,使老夫心甚不安。千万不可行礼,只行常礼罢。」众先生又谦让一番,只得彼此一揖。复又各人递各人的寿礼,也有一画的,也有一对的,也有一字的,也有一扇的,无非具是秀才人情而已。老庞一一谢了。此时仆从已将座位调开,仍是太师中间坐定,众师爷分列两旁。左右献茶,彼此叙话,无非高抬庞吉,说些寿言寿语吉祥话头。

谈不多时,仆从便放杯箸,摆上果品。众先生又要与庞吉安席,敬寿酒。还是老庞拦阻道:「今日乃因老夫贱辰,有劳众位台驾,理应老夫各敬一杯才是。莫若大家免了,也不用安席敬酒。彼此就座,开怀畅饮,倒觉爽快。」众人道:「既是太师吩咐,晚生等便从命了。」说罢,各人朝上一躬,仍按次序入席。酒过三巡之后,未免脱帽露顶,舒手豁拳,呼么喝六,壶到杯干。

正饮在半酣之际,只见仆从搭进一个盆来,说是孙姑老爷孝敬太师爷的河豚鱼,极其新鲜,并且不少。众先生听说是新鲜河豚,一个个口角垂涎,具各称赞道:「妙哉,妙哉!河豚乃鱼中至味,鲜美异常。」庞太师见大家夸奖,又是自己女婿孝敬,当着众人颇有得色。吩咐:「搭下去。叫厨子急速做来,按桌具要。」众先生听了个个喜欢,竟有立刻杯箸不动,单等吃河豚鱼的。

不多时,只见从人各端了一个大盘,先从太师桌上放起,然后左右俟次放下。庞吉便举箸向众人让了一声:「请呀。」众先生答应如流,具各道:「请,请。」只听杯箸一阵乱响,风卷残云,立刻杯盘狼借。众人忝嘴咂舌,无不称妙。忽听那边咕咚一声响亮。大家看时,只见曲先生连椅儿栽倒在地,具各诧异。又听那边米先生嚷道:「哇呀!了弗得!了弗得!河豚有毒,河豚有毒。这是受了毒了。大家具要栽倒的,具要丧命呀!这还了得!怎么一时吾就忘了有毒呢?总是口头馋的弗好。」旁边便有插言的道:「如此说来,吾们是没得救星的了。」米先生猛然想起道:「还好,还好。有个方子可解:非金汁不可。如不然,人中黄也可。若要速快,便是粪汤更妙。」庞贼听了,立刻叫虞候仆从:「快快拿粪汤来。」

一时间下人手忙脚乱,抓头不是尾,拿拿这个不好,动动那个不妥。还是有个虞候有主意,叫了两个仆从将大案上摆的翡翠玉闹龙瓶,两边兽面衔着金环,叫二人抬起;又从多宝阁上拿起一个净白光亮的羊脂玉荷叶式的碗交付二人。叫他们到茅厕里,即刻舀来,越多越好。二人问道:「要多何用?」虞候道:「你看人多吃得多,粪汤也必要多。少了是灌不过来的。」二人来到粪窖之内,握着鼻子,闭着气,用羊脂玉碗连屎带尿一碗一碗舀了,往翡翠玉瓶里灌。可惜这两样古玩落在权奸府第,也跟着遭此污秽!足足灌了个八分满,二人提住金环,直奔到先月楼而来。虞候上前先拿了一碗,奉与太师。

庞吉若不要喝,又恐毒发丧命;若要喝时,其臭难闻,实难下咽。正在犹豫,只见众先生各自动手,也有用酒杯的;也有用小菜碟的;儒雅些的却用羹匙;就有鲁莽的,扳倒瓶,嘴对嘴,紧赶一气,用了个不少。庞吉看了,不因不由,端起玉碗,一连也就喝了好几口。米先生又怜念同寅,将先倒的曲先生令人扶住,自己蹲在身旁,用羹匙也灌了几口,以尽他疾病扶持之谊。

迟了不多时,只见曲先生甦醒过来,觉得口内臭味难当。只道是自己酒醉,出而哇之,那里知道别人用了好东西灌了他呢!米先生便问道:「曲兄,怎么样呢?」曲先生道:「不怎的。为何吾这口边粪臭得紧哪?」米先生道:「曲兄,你是受了河豚毒了。是小弟用粪汤灌活吾兄,以尽朋友之情的。」那知道这位曲先生,方才因有一块河豚被人抢去吃了,自己未能到口,心内一烦恼,犯了旧病,因此栽倒在地。今闻用粪汤灌了,他爬起来道:「哇呀!怪道──怪道臭得很!臭得很!吾是羊角疯呀,为何用粪汤灌吾。」说罢,呕吐不止。他这一吐不打紧,招得众人谁不噁心,一张口洋溢泛滥。吐不及的逆流而上,从鼻孔中也就开了闸了。登时之间,先月楼中异味扑鼻,连虞候伴当仆从无不是嗦呶喇叭,齐吹「儿儿哇哇哇儿」的不止。好容易吐声渐止,这才用凉水漱口,喷得满地汪洋。米先生也不好意思,抽空儿他就溜之乎也了。闹得众人走又不是,坐又不是。

老庞终是东人,碍不过脸去,只得吩咐:「往芍药轩敞厅去罢。大家快快离开此地,省得闻这臭味难当。」众人具各来在敞厅,一时间心清目朗。又用上等雨前喝了许多,方觉心中快活。庞贼便吩咐摆酒,索性大家痛饮,尽醉方休。众人谁敢不遵。不多时,秉上灯烛,摆下酒馔。大家又喝起来,依然是豁拳行令,直喝至二鼓方散。庞贼醺醺酒醉,踏着明月,手扶小童,竟奔水晶楼而来。趔趔趄趄的问道:「天有几鼓了?」小童道:「已交二鼓。」庞吉道:「二位姨奶奶等急了,不知如何盼望呢!到了那里,不要声张,听他们说些什么?你看那边为何发亮?」小童道:「前面是莲花浦,那是月光照的水面。」说话间过了小桥。老庞又吃惊道:「那边好象一个人。」小童道:「太师爷忘了,那是补栽的河柳,趁着月色摇曳,仿佛人影儿一般。」

及至到了水晶楼,刚到楼下,见窗扇虚掩,不用窃听,已闻得里面有男女的声音,连忙止步。只听男子说道:「难得今日有此机会,方能遂你我之意。」又听女子说道:「趁老贼陪客,你我且到楼上欢乐片时,岂不美哉。」隐隐听得嘻嘻笑笑,上楼去了。庞吉听至此,不由气冲牛斗,暗叫小童将主管庞福唤来,叫他带领虞候准备来拿人。自己却轻轻推开窗扇,竟奔楼梯。上得楼来,见满桌酒肴,杯中尚有余酒。又见烛上结成花蕊,忙忙剪了蜡花。回头一看,见绣帐金钩挂起,里面却有男女二人相抱而卧。老贼看了,一把无明火往上一攻。见壁间悬挂宝剑,立刻抽出,对准男子用力一挥,头已落地。嫣红睡眼蒙?,才待起来,庞贼也挥了一剑。可怜两个献媚之人,无故遭此摧折。谁知男子之头落在楼板之上,将头巾脱落,却也是个女子。仔细看时,却是姹紫。老贼「哎哟」了一声,当啷啷宝剑落地。

此时楼的下面,庞福带领多人具各到了,听得楼上又是哎哟,又是响亮,连忙跑上楼来。一看见太师杀了二妾,已然哀不成音了。

庞吉哭彀多时,又气又恼又后悔。便吩咐庞福将二妾收拾盛殓。立刻派人请他得意门生,乃乌台御史,官名廖天成,急速前来商议此事。自己带了小童离了水晶楼,来到前边大厅之上等候门生。

及至廖天成来时,天已三鼓之半。见了庞吉,师生就座。庞吉便将误杀二妾的情由,说了一遍。这廖天成原是个谄媚之人,立刻逢迎道:「若据门生想来,多半是开封府与老师作对。他那里能人极多,必是悄地差人探访。见二位姨奶奶酒后戏耍酣眠,他便生出巧智,特装男女声音,使之闻之。叫老师听见,焉有不怒之理。因此二位姨奶奶倾生。此计也就毒得很呢。这明是搅乱太师家宅不安,暗里是与太师作对。」他这几句话,说得个庞贼咬牙切齿,忿恨难当,气忿忿的问道:「似此如之奈何?怎么想个法子,以消我心头之恨?」廖天成犯想多时,道:「依门生愚见,莫若写个折子,直说开封府遣人杀害二命,将包黑参倒,以警将来。不知老师钧意若何?」庞吉听了,道:「若能参倒包黑,老夫生平之愿足矣!即求贤契大才代拟。此处不大方便,且到内书房去。」说罢,师弟立起身来,小童持着灯,引至书房。现成笔墨,廖天成便拈笔构思。难为他凭空立意,竟敢直陈。直是胡涂人对胡涂人,办的胡涂事。不多时,已脱草稿。老贼看了,连说:「妥当结实。就劳贤契大笔一挥。」廖天成又端端楷楷,缮写已毕。后面又将同党之人添上五个,算是联衔参奏。

庞吉一壁吩咐小童:「快给廖老师倒茶。」小童领命,来至茶房,用茶盘托了两碗现烹的香茶。刚进了月亮门,只听竹声乱响,仔细看时,却见一人蹲伏在地,怀抱钢刀。这一吓非同小可,丢了茶盘,一叠连声嚷道:「有贼!」就往书房跑来,连声儿都嚷岔了。庞贼听见,连忙放下奏折,赶出院内。廖天成也就跟了出来。便问小童:「贼在那里?」小童道:「在那边月亮门竹林之下。」庞吉与廖天成竟奔月亮门而来。

此时仆从人等已然听见,即同庞福,各执棒棍赶来一看。虽是一人,却是捆绑停当,前面腰间插着一把宰猪的尖刀,仿佛抱着相似。大家向前将他提出。再一看时,却是本府厨子刘三。问他不应,止于仰头张口。连忙松了绑缚。他便从口内掏出一块布来,干呕了半天,方才转过气来。庞福便问道:「倒是何人将你捆绑在此?」刘三对着庞吉叩头道:「小人方才在厨房磕睡,忽见嗖的进来一人,穿着一身青靠,年纪不过二十岁,眉清目朗,手持一把明晃晃的钢刀。他对小人说:「你要嚷,我就是一刀。」因此小人不敢嚷。他便将小人捆了,又撕了一块布,给小人填在口内。他把小人一提,就来在此处。临走,他在小人胸前就把这把刀插上,不知是什么缘故?」庞贼听了,便问廖天成道:「你看此事。这明是水晶楼装男女声音之人了。」

廖天成闻听,忽然心机一动,道:「老师且回书房要紧。」老贼不知何故,只得跟了回来。进了书房,廖天成先拿起奏折,逐行逐字细细看了,笔画并未改讹,也未沾污。看罢,说道:「还好,还好。幸喜折子未坏。」即放在黄匣之内。庞吉在旁夸奖道:「贤契细心,想得周到。」又叫各处搜查,那里有个人影。

不多时,天已五鼓,随便用了些点心羹汤。庞吉与廖天成一同入朝,敬候圣上临轩,将本呈上。仁宗一看,就有些不悦。你道为何?圣上知道包庞二人不对,偏偏今日此本又是参包公的,未免有些不耐烦。何故他二人冤仇再不解呢?心中虽然不乐,又不能不看。见开笔写着「臣庞吉跪奏,为开封府遣人谋杀二命事」从面叙着二妾如何被杀。仁宗看到杀妾二命,更觉诧异。因此反覆翻阅,见背后忽露出个纸条儿来。

抽出看时,不知上面写着是何言语,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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